高考作文之轻与公民教育之重

据说，每年高考，最大的焦点之一，就是关于高考作文的争端。高考作文，待各省的考题公之于众，一如既往，引起插科打诨，嬉笑怒骂，解构，仿写，批判者如八仙过海，各显神通。熊熊燃烧的战火，已经从考场内蔓延到考场外。

　　自然，这是两种火，一种是文火，用以温水炖青蛙，将疲惫不堪的考生烧成泡椒牛蛙；
一种是怒火，目睹一代接一代的青年的灵魂硬盘被强行格式化，谁的头发不曾冲冠？

　　
网言

　　作文题诗意有余，民意不足

　　凤凰网友：今年各省的高考作文题，诗意有余，民意不足。这里所说的民意，既有对社会的认知，更有考生的内在感受。让考生有思考的余地，才能有感而发。否则，高考作文熏陶出来的，将是僵硬的表达。

　　高考作文以听话为第一标准

　　新浪网友：高考作文表面看来是“择优录取”，实际上是“择听话录取”。往往写得现实一些讽刺一些的即遭唾弃，剩余的便在糟粕中选出一些，加以吹嘘褒奖，满分作文由此新鲜出炉。

　　
分析

　　欲纳天下文士心魂于一格

　　看今日的高考作文题，对比十年前，我竟然寻觅不到一丝进化的痕迹，仿佛这个社会还是在原地踏步，不过一年换一个凌辱的姿势。犹记得2000年我参加高考，材料作文，却命定了题目：“答案是丰富多彩的”，其恶俗之程度，足以媲美今年的“诚信善良”(宁夏)、“找回童年”(江西)、“有鱼吃还捉老鼠？”(全国)等。现在参加高考的这些90后，思维与价值观皆以多元、前卫乃至光怪陆离、怪诞诡奇著称，像“诚信善良”这种简单粗暴的定调子，简直是对他们头脑的侮辱。

　　对比之下，倒是像湖南的作文题“早”，虽被刻薄的批评家讥为“拔一字而考天下”，却因其开放性，相对契合这一代考生的集体心理。再如北京的作文题“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”，尽管承载了任重致远的政治反讽，可至少有两个以上的选项：你可以仰望星空，可以脚踏实地，还可以一面仰望星空，一面脚踏实地，一面作秀，一面实干，一面大发诗兴，一面泣下如雨，只要你分身有术，精通变脸戏法。质言之，在你的人生关节点上，若只有一条征途，毋宁是命运的强奸；
多了一条路，说不定可以两情相悦呢。

　　当然，题目只是高考作文的一个面，甚至只是表象。重要的是教育权力为考生答卷所制定的评审标尺，什么样的作文能打高分，什么样的作文一分不值。判断一种教育制度是开明还是封闭，是宽容还是专断，是自由还是禁锢，端在于此。

　　许多高考作文题，考生规规矩矩写，满分；
由著名作家、著名学者来写，运笔如钩，才情四溢，却被判为低分乃至零分———作为悲怆的调料，此等轶事占据了每年夏天社会新闻页面的边角，与高考舞弊的负面报道相映成趣，绘成了中国特色的教育奇观。

　　高考作文之病灶正表现为此二点，一是命题的狭隘性，二是评判的格式化。僵硬到什么程度呢？考前，语文老师会谆谆教导我们：思想要积极向上，不能顾影自怜；
形式上讲究凤头、猪肚、豹尾；
最好能引两句名人名言，以正视听；
写字不能用草书，最好用大而圆的正楷……

　　清朝科举考试，所倡导的字体乃是馆阁体，启功先生说这是统治者“纳天下之书于一格”，实质上则是纳天下之文士的心魂于一格。龚自珍因“不好学书”，将近40岁才考中进士，位在三甲第十九名，距离落第不远；
更因此，点不中翰林。他一向满腔怨气，愤世嫉俗，便令家中的妻妾女婢统统练习馆阁体，对外宣称，翰林有什么稀罕，我家中女流，凭一手馆阁，人人能入翰苑。换作今日，龚自珍参加高考，依其一手烂字和离经叛道的思想，恐怕语文难考及格。倒是他家中的女考生，极可能高中三甲。果然，天不变，道亦不变，哪怕历史一眨眼的空隙，过去了两百年。

　　
高考作文、八股文与替罪羊

　　如此说来，今日的高考作文，与八股文何异？

　　对八股文的批判，史不绝书。清末，主张废科举者痛批八股，认为废之即可救国，如康有为称：“立废八股，犹可救空疏之宿弊，专有用之学问。然后宏开校舍，教以科学。”但若论批判的杀伤力，无过于毛泽东那篇《反对党八股》。有时我想，假如毛公抨击教条主义的政党话语，不以八股文为标杆、为比附，八股文还会不会这般臭名昭著？苏东坡评韩愈，文起八代之衰，一言为天下法，用在毛公身上毋宁更为适当。

　　诚然，八股文有罪，却无法承担摧残人才的全盘罪过，正如科举制度有罪，其罪却不至丧权误国。废科举后，人们才逐渐念起科举取士的好处，因为废除科举既未能救国，国家还丧失了一个“选贤与能”的制度工具。迄今，中国废除科举制度已达105年，我们且看今日的诸种考试制度，程序上、内容上纵然有所变更，实质上还是科举选拔那一路。从高考作文到八股文的距离，比赵作海到王子发的距离、兽兽到闫凤娇的距离还要小。

　　1370年，明太祖朱元璋设八股文为科考主要文体，并未预想到此举的严重后果。《明史·选举志》言：“科目者，沿唐、宋之旧，而稍变其试士之法，专取四子书及《易》、《书》、《诗》、《春秋》、《礼记》五经命题试士。盖太祖与刘基所定。其文略仿宋经义，然代古人语气为之，体用排偶，谓之八股，通谓之制义。”依此而言，八股文不过是对传统的一种“创造性转化”。

　　要说罪责，初唐开科举，唐太宗李世民见新进士缀行而出，喜曰：“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！”赵嘏诗云：太宗皇帝真长策，赚得英雄尽白头。这才是八股文的原罪：令天下英雄入一家一姓之彀，为一王一朝之奴。八股文就像一个安全套，规训了读书人通往权力之路的政治欲望，不把脑袋伸入套中，便无路可走。

　　说到底，科举与八股文只是专制机器之中的螺丝钉，认为它们禁锢人才，误国误民，则属豺狼当道、焉打狐狸。当狐狸沦为替罪羊，万方有罪，罪在何人？

　　
中国教育何时越跳越美丽

　　科举制至少能保障形式上的公正，这是它之淘汰世袭制、荐举制的最大原由；
同理，基于对选举政治之程序正义的脆弱捍卫，高考依然是中国现行制度配置当中最不坏的那一部分。可以想象，若无高考，普罗阶级的孩子梦想走向国务院钓鱼台，要凭什么手段，要多好的运气，要多少年的磨练？

　　考试制度行之四海而皆准。关键不在于考，而在于怎么考，考什么。进而言之，在于中学教育怎么教，教什么。有什么样的教育，就有什么样的考试。

　　现在我们说公民教育，自由教育，博雅教育，通识教育，然而，无论什么教育，在中国语境之下，都绕不开高考这一道鬼门关。因为公民教育不是从大学开始，而是从你诞生之日就已经开始。高考后再谈公民教育，正如要求一个下半身瘫痪的病人练习三级跳。

　　什么时候，中国教育能越跳越美丽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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